面对杨邨人的公开挑战,鲁迅先生在1933年12月28日写了《答杨邨人公开信的公开信》,并在编辑《南腔北调集》时将此文辑于全书之末。鲁迅先生以他辛辣的笔调无情地剥下了公开宣布脱离共产党的叛徒杨邨人的画皮。他说:“我‘为什么是诸葛亮’呢?别人的议论,我不能、也不必代为答复,------但先生站在‘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的旗下,还是什么‘无产阶级大众’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些字,不觉得可羞或可笑吗?”鲁迅在信中痛快淋漓地批驳了杨邨人的“满口废话”。对不太熟悉的李鯈,则给予呵护。他说:“李鯈先生我曾经见过面,并非曹聚仁先生,至于是否李又燃先生,我无从确说,因为又燃先生我是没有豫先见过的。”
李鯈,是笔名还是真名?当年杨邨人没有猜中,鲁迅先生也尚未说清。1981年北京版的《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则含糊地简注:“李鯈为三十年代青年作家。”这注也等于未注。李鯈究竟是何许人耶?斯人安在?当今文化出版界也不甚了了,这位“青年作家”曾写过哪些作品?对现在的读者来说更是个谜。
时间的风尘,似乎湮没了李鯈这位“青年作家”。但是,历史老人不肯毁灭他的影迹,不让他在文坛上消失。
198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年)杂文卷中,一下子收入了李鯈的五篇杂文(196-202页):《死所》、《不动姿势》、《吸血虫》、《吼》、《蚊子》。
1991年山西出版的《中国杂文鑑赏辞典》中又选收他的杂文《蚊子》(571页),并作了赏析,才使我们领略到他犀利如匕首的文笔。
笔者生也晚,未能亲炙李鯈在三十年代的锋芒四射的青春风貌,等到我在五十年代拜读鲁迅的《南腔北调集》中杨邨人、
李鯈这些人物的公案,也和所有读者一样,于李鯈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想进一步知道多一点情况。在曹聚仁的原配夫人王春翠女士的帮助下,掌握一些鲜为人知的资料,提供读者,以释“李鯈之谜”。
李鯈其人,目前健在,虽九十二高龄,但鹤发童颜,身板硬朗,思路清晰,文笔仍健,依然不减当年勇。
九十岁的曹藝 (笔名李鯈)
李鯈乃是笔名,我曾探问笔名缘由?他给我看了以前写给北京鲁迅纪念馆三位向他了解情况同志的回信中的片段:
“从鲁迅先生的《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中,白纸黑字,我确乎和鲁迅先生有交往的。应该说清楚的是,李鯈是当年我滥竽在上海文坛时用过的笔名。当年,我以政治流浪客身份,在上海籍胞兄曹聚仁处避难。要餬口,也有点为灵感所激动,不吐不快,在当时自己认为还合适的刊物上很投了些稿子。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竟然荷蒙几位编辑先生垂青,发表的竟还不少。而首版《鲁迅全集》在注释《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时,大约无法搞清楚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吧,贸然给了一顶《青年作家》的桂冠。受宠大为吃惊,我是个当大兵的,哪配封为‘作家’呢?文革以来数次审查,被勒令交代清楚为什么要用这个怪字来做笔名?这个字,一般很少人用,但也并非怪字。他是一种小鱼,侧线紧贴肚子,少肉多刺,为渔人所弃。这字也写作‘鲦’读如Tiao,一读如You(由),俗名‘穿条’、‘车条’、‘参条白’。昔庄子与荀子游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荀子则说‘鯈䱁者,浮阳之鱼也。’这种小鱼,向往光明,有一股傻劲,打不退,吓不散。小时候一位老师常带我们在溪畔李子树荫,观看这种游鱼。我军校毕业,就因政治原因,被通缉、被抄家、被追捕、逃亡流浪、失学失业,狼狈不堪,但不死心,忽然想到鱼的性格,信手占来,拾作笔名,在文坛上跑了几年龙套,后来奔赴东北,侧身抗日行伍,连龙套也没有跑下去了,作家云乎哉!”
曹藝(笔名李鯈)在江苏省鲁迅研究会上发言
从这段文字可看出李鯈为人谦冲,不喜也不会炫耀自己,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敬佩的求真求实精神。鲁迅先生百岁诞辰,江苏鲁迅研究会集会纪念,人们把他引见给匡亚明(原南京大学校长)见面。介绍他是到会人士中唯一和鲁迅见过面、打过交道的人,还说他是名作家曹聚仁的胞弟,弄得他面红耳赤,争辩说他曾见过鲁迅家的那只猫,尽管得到鲁迅先生的爱抚,可是三年有余,那只猫还是猫,顶大本事也只不过会捉老鼠,可不因鲁迅的爱抚而显出特异功能。至于和谁是兄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舜的弟弟象,一点也不象哥哥舜。会上他即席发言,就以这些观点捍卫他的独立人格,弄得一些好心人啼笑皆非。
李鯈人如其名,一生追求光明。1909年他出生在浙江省兰溪县蒋畈村,父亲曹梦岐是一个具有康梁维新思想的秀才。绝意功名,兴学办实业,敢于开风气之先,一辈子与社会恶势力相博斗。李鯈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自幼接受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济世思想。弱冠之年离开山乡僻壤,到省城杭州浙江省第一中学求学,受他父亲影响,热心救国救民,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和社会活动。1927年进入黄埔军校六期炮科后参加共产党,1929年在黄埔军校担任中央军校地下特别党总支书记,由于地下市委出了叛徒,地下组织遭破坏,他本人遭蒋介石通缉、抄家、追捕。东渡日本避难,由日本东亚同文会推荐,潜归上海进入东亚同文书院学习,避住哥哥曹聚仁家。一边在同文书院读书,一边涉足文坛,与陈望道、陶行知、邹韬奋、徐懋庸、陈之展、江天蔚、林语堂等相交接。在《芒种》、《太白》、《论语》、《人间世》以及《申报.自由谈》、《立报.言林》等报刊上写文章,并和嫂嫂王春翠一起帮助曹聚仁编出《涛声周刊》。1931年创刊、1933年底被上海市国民党宣传部以“袒护左翼、悱谤中央”罪名下令休刊的《涛声周刊》上,几乎期期有李鯈的文章。
1932年,李鯈投笔从戎,曾任东北义勇军后援会何遂将军的随身参谋。抗日战争中,他在国民党机械化部队中以“协粮运输”名义,明里为八路军运送粮草物资,暗中输送革命青年奔赴延安。在十八集团军叶剑英主任和陕西省地下党书记徐彬如的领导下,为我军培养和输送了机械化人才。并接受朱德、叶剑英的派遣,埋伏在白区完成指派工作。
珍珠港事件后,日军凶焰更炽,扫荡了美、英、荷、法远东殖民地,也把泰国收入势力范围,密不透风地封锁了中国与海外的交通线。1942年,李鯈抛下了临产的妻子和四个儿女,带领辎汽六团数千名官兵飞越驼峰赴印远征。他们“喜马拉雅飞过去,野人山下打回来”。李鯈亲率辎重兵出生入死地奔驰在印缅战场上,使得目中无人自视甚高的史迪威将军刮目相看,誉他为“罕见的”、“不怕死”的汽车指挥官,并亲自推荐他晋升将军官阶。
为了鼓舞远征士兵的抗日士气,李鯈又拿起笔办起了《征轮》报,发行了《笔远征》综合期刊和诗刊。并与印度华文《印度日报》联系在该报定期出版《征轮》副刊。
在印度华文《印度日报》上定期出版《征轮》副刊
为了把精力过剩、脑子灵活的驾驶兵的聪明才智引导到抗日正道上去,他深入营连,物色爱好文艺体育的官兵,组织了《征轮》球队和剧团。《征轮》剧团的京戏誉满驻印军,而《征轮》蓝排球队打败了所有中、英、美盟军球队,他们的球随着车轮滚滚,一路凯歌打回国内,后来又打进了十四届奥运会(征轮球队的三剑客于瑞章、屠文龙、蔡忠强为1948年参加奥运会的中国篮球队骨干)。辎汽六团抗日的辉煌战绩与文化体育的杰出成就在当年远征军中声名显赫,成为李鯈顶上久久不退色的斑烂光环,也因此得到史迪威将军署名通令嘉奖。
史迪威将军嘉奖令译文,英文原件文革中被南京航务工程学校红卫兵焚毁
在戎马倥偬中,他呕心沥血一笔一笔记下的近百万字《征轮尘影录》,是他从“九.一八”事变参加上海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开始,奋起重着戎装,奔驰长城内外,参加张家口民众抗日同盟军,投奔福建人民政府,率领车队担负西安保安(延安)“协粮运输”,七七事变起,转输冀晋战场,身与平型关、忻口大战,供应吕梁山脉坚持抗战,南趋桂筑渝昆,重整大后方交通命脉,最后远征国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国战区最艰苦战场缅甸大反攻的十四年与日寇殊死战的点点滴滴亲身实录和一张张纪念相片,他无比珍贵地保存着第一手的历史资料,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抄家化为烟灰,是他平生最心痛最心痛的撼事!
解放战争中李鯈率部起义,回到我解放军二野。解放后在交通部教育司和交通教育部门工作多年,目前在南京市政协工作。
李鯈其名,遂三十年代而俱去,不再见于文坛了。然而他的笔并未停下,后来的文章大多署其本名曹藝。
他写作虽不是科班出身,但由于丰富的经历和强烈的正义感,写出的文章颇受读者欢迎。无论是散文、小品、杂文文笔流畅、形式灵活、感情深厚。特别是杂文简洁明快,朴实自然,好像是信手占来,涉笔成趣。正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框框约束,才能下笔自如,写起来能收能放,读起来不落俗套。
鲁迅曾说:“《涛声》常有赤博打仗、拼死拼活的文章。” 在《涛声》的“赤膊上阵”的勇士中,年轻而血气方刚的李鯈宛如排斧砍去的李逵,文章颇为激烈。他写的《死所》(《涛声》一卷九期,1931年10月10日)就上海宝山路发生的警察枪杀群众一事,愤怒地斥责:“姑不论爱国运动是否该杀,单请问,以和平诚爱、维持治安为守则的警察条例上哪一条可以随便开抢杀人?仅仅是驱逐不散、防碍交通的罪状,便可以拒捕的盗范法来对付群众‘格杀勿论’了吗?”
又如《吸血虫》对国民党反动派极尽冷嘲热讽:“报载青阳港发现吸血虫,警告爱到那儿避暑、游泳的朋友注意防范。------不过既然警告去那儿的人注意防范,则吸血虫之不可亲近的动物可知,名曰吸血,望文生义,大约是懂得吸人之血以自肥的,必不属于普罗阶级,想不至归入反动派一类的虫。况在草创宪法之年,去拜访吸血虫,当不至触犯《紧急治罪法》的。我这样一想时,实在觉得升平之世,行动自由,颇可骄傲,而加紧了去青阳港一行的愿望。着实对总理在天之灵罚誓,务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
他与曹聚仁、陶行知、陈子展等人合写的《陶行知“卖艺”》实在是一篇特别巧妙的讽刺文章,熔启事(陶行知写)、对联(陈子展写)、贺诗(曹聚仁写)、忧诗(李鯈以“不知所贺”笔名写)于一炉,寓庄于谐,入木三分,引人入胜。李鯈的忧诗(1932年第三十八期《涛声》)以忧为名,实赞陶行知胆气过人。文笔直爽泼辣,锐利而又不失幽默。
三十年代杂志《涛声周刊》
他的散文清新隽永,可读性强,量大面广(散见国内外报刊杂志),其中不乏佳作。如在香港《热风》杂志上发表的《金华斗牛记》,被海内外公认为记叙浙东斗牛特别风光的杰作;还有一篇《幸福的尾巴》,是以幽默、生动的笔调娓娓道出了多子女的酸甜苦辣。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为海外《金陵忆旧》栏目写出的系列散文,短小精悍却耐人寻味。其中《秦淮狗怪》和《文德桥观月》,称得上脍炙人口。
《李秀成》李鯈著
他写过历史人物传记,也写过小说。四十年代著书《李秀成》、《神仙、老虎、狗》,还编过教材《汽车驾驶员讲话》。近几年来着重在文史研究方面撰写论文。不论写什么文章,都不会写的枯燥无味,文笔生动是他的最大特点。然而,正因为这个长处,害得他在文革中检查都要比人家多写几遍,因为红卫兵们“爱看”他的文笔。
李鯈淡泊名利,超尘脱俗。一生只求耕耘,不问收获。对“作家”、“将军”等封号毫不动心。认为九十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他说自己只不过是“三十年代文坛的小卒子”、“伟大时代的小人物”!他曾回顾自己九十余年的历程,认为年轻时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奋斗之路,一跤跌进革命大熔炉里,是幸福。年轻没有走错路,老了心更坦荡了。没有不平,没有懊悔。感到生活在这空前动荡的时代,生在多灾多难的中国,有那么多的机遇。九死一生,不曾怕死,而竟活到耄耋之年了。生在最好最好的父亲膝下做儿子,生在那么博学多才旷达坦荡的兄长下做弟弟,几十年中交接了那么多伟大人物。全未经意去筹谋,命运之神不曾亏待我!只缘自己不努力,文不能当个誊录生,武不能比一名救火兵。自视甚低,对作家、将军等等封号,当成对他的讽刺,而爱惜羽毛,不肯依草附木。
就在他自谦文不成武不就的那年,河北人民出版社的《民国人物大辞典》(807页)上出现了介绍他的专页,说明他的确是“上马杀敌,下马草露布”的人物。
(注1)杨邨人(1901-1955),广东潮安人,被历史遗忘的"第三种人"。1925年加入中共(入党监誓人为董必武),曾是三十年代第一个由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的我国著名文学团体"太阳社"的主要创建人之一,作为我国第一个党领导下的戏剧组织'左翼戏剧家联盟'的首任党团书记。做过"革命文学家",比现在的老革命谢韬等人,还早着一辈。1932年夏秋之交曾在湘鄂西苏区呆过四个多月。同年11月15日,写成自白《脱离政党生活的战壕》,于次年1月在《读书杂志》发表,宣布"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要做"第三种人"了。1933年6月17日于《大晚报·火炬》化名柳丝写作《新儒林外史》攻击鲁迅。1949年以后分别在四川理县中学、南充高级中学、川北大学(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1955年肃反运动时跳楼自杀。
(注2)当年杨邨人可能不认识李鯈的“鯈”字,他错把李鯈的名字写为李儵(Shu),鲁迅先生在杨邨人的误导下也在文章中写成“李儵”了,这一错就错了半个世纪,直到八十年代曹藝(李鯈)参加鲁迅研究会后,1981年以后出版的鲁迅全集才把这个错字改过来。
当上海文坛上这场公案发生时,李鯈本人并不知道,他被何遂将军从北京蒋孝先的宪兵司令部牢房中保出来后只剩半条命,正回乡边修养边在父亲办的育才小学当教师呢,山乡偏僻,杨邨人的《文化列车》是开不进去的,等到鲁迅先生的《南腔北调集》传到山乡时已半年过去了,李鯈看到杨邨人文后很气愤,即写了一篇《不要辱没了魏延》文章反驳杨邨人,顺便也讽刺了一下杨,连名字都认不清,还要乱骂人!可惜这文寄给哥哥曹聚仁时因哥哥搬家,信件未収到------
写于2000年6月
三十年代的李鯈
补记:李鯈,本名曹藝(原名曹聚義、曹树義),不幸在本文完稿2个月后(2000年8月21日)因脑梗塞医治无效,病逝于南京市中医院。在曹艺先生缠绵病榻的最后一年,仍笔耕不辍,为我们留下鲁迅研究、曹聚仁研究、陶行知研究、新南社研究、史迪威研究、太平天国研究等方面宝贵的文史资料。并向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了数十本珍贵的海外版曹聚仁著作(有些为绝版著作),为丰富现代文学馆藏,为中国文学千秋事业作出了最后的贡献。
作者简介:曹景滇 女 南京酿化厂副厂长 高级工程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