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976 年某一个夏日黄昏,父亲骑着他那辆旧大金鹿自行车来家了,他进门把自行车往天井当央一支,就从车把上往下摘那个黑色人造革的皮包。母亲带领我和弟弟从堂屋门口出来,迎上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呢?童年百分之八十的细节都会遗忘,可这一节却完全复印在脑壳里了,不但细节历历在目,甚至连当时的气息都“保鲜”储存了,这个储存完全不是刻意,它为什么能永久不会淡忘?也许令人费解。也许就那么简单,我们拥有了一个马蹄表!这个时刻太幸福了,并且马蹄表带来的幸福经久不衰。
我们仨围住父亲,父亲一向严肃,不苟言笑,这一刻抿紧的嘴角也流泄出满足和开心,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略呈长方形,基本接近正方型,纸盒多半大红,少部分蛋黄色,下方黄色部分是红字“北极星”,后面紧跟俩黑字“闹钟”,比红字字体小,这个纸盒后来一直用于存放书信和照片,一直都在。当时其实看的没有那么仔细,我们迫切期待的是谜底,那待在盒子里的是什么?母亲肯定是知道的,我俩不知道,小盒打开,一只小巧玲珑的马蹄表就出现了!呵,那时候,院子里梧桐树,石榴树,咸菜缸,水缸,鸡窝,柴火垛,以及悠闲踱步的母鸡们,似乎都围拢过来了,围拢过来分享一只马蹄表带来的巨大的喜悦。
这时间的掌控者,圆形,直径十一公分,比一般头顶上有俩铃铛的闹钟略显袖珍,它的结构更为简洁精致,顶部就是一小巧提把,应该是不锈钢的,它真的不朽,通体凡是不锈钢(材质有待商讨,因为我真不知怎么命名)部分,历经四十多年岁月侵袭,仍然没有任何腐蚀,依旧跟新买来时一样亮湛湛的。外壳除了表盘上的透明玻璃(它是不是玻璃?),其余部位都是既不轻佻也不古板的那种紫红色,表的后部也是,后部有俩旋钮,俩拨动时针和定时的螺丝钮,一个白色透明的“豆豆”,这个豆豆的作用是,摁进去叫让铃声停止,拔出来则到定时就会响起来,下部有少半圆形小口,不知做什么用?此马蹄表正面表盘清晰,一圈儿圈住表盘的不锈钢铮亮崭新,并且一直都铮亮崭新,过去四十多年仍然是,估计往后余年,只要它还存在,不会改变。早日的东西质量就是没得说,杠杠的!表盘数字“12 ”的正下方,有一扇形小口,调定时闹铃的,空间能显示三个数字。
这么一只圆型表,它怎么站是个问题吧,但是不要着急,它还有两只锥形小脚呢,材质跟厚铁片一样,固定两只脚的还有后面一个“支架”,它们是一个三叉的整体,同样铮亮,永不会生锈,两只小脚分立,撑着这么一个“胖”身子,特逗。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都撑下来了,说明设计者真是又科学又一丝不苟。
一个七岁女童,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弟弟,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么多的细节,她只觉得,好看!好看极了!北极星牌闹钟是父母自结婚以后添置的一个“大件”,尽管它那么小,父亲一巴掌就能握住它,但他还是用两根手指提着它进了屋,屋里有什么呢?进门一个楸木三抽桌,上面是母亲的首饰箱子,红色的,惯常叫它“手箱子”,箱子上方的墙壁上有个挂镜,比别人家的略小,镜面上方是向日葵托举着老三篇。父亲就把这件宝贝小心翼翼的放置在箱子正中的位置,它让黯淡的老屋顿时“蓬荜生辉”,而且它那“哒哒”的马蹄跑得多么带劲儿啊,声音清亮、悦耳。
这个马蹄表花了二十六元,在当时那样的境遇下,父母亲可谓是斥巨资了,父亲苦干,母亲买麦草,掐头去尾,剩中间的部位卖给编蒲扇把的,她也收裁缝活,就这么一点一点攒出买马蹄表的钱,为着孩子的成长开辟新篇章。秋天入学,就有小朋友跟着来家一起写作业,记得当时一个性格外向的大眼睛女孩惊呼:“恁家真课!”“课”这个高密城的方言很难能用什么词去诠释,时尚?富有?好像都不确切。没办法,自己领会吧,她语气里的羡慕透漏出的是多子家庭对洁净和井然有序产生的向往。母亲打理的家并不富裕,但井井有条。
马蹄表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它就是一种压力表,提醒和推动时间滚滚向前。有了这么一个实用的物件,忙乱的生活瞬间秩序井然,做任何事都有了可把握的分界点。小小的马蹄表,在我们家可谓劳苦功高,尽管后来买了大挂钟,手表,可它们都不会闹铃,没有叫醒我们的功能。
长年累月对马蹄表的依赖已形成惯性,它是什么时候悄悄退居二线的?时间上完全模糊的,记得的是数次搬家,母亲都揣着它,生怕把它碰坏了,后来它就一直陪伴在母亲的窗台上,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各个房间都有各种石英钟报时,没人会在乎马蹄表为何“得病”,因为不再依赖它,便没有去修理的必要。年轻时候心思里装着更多新生的事物,一个过时的老物件,只有母亲时不时的去上紧发条,看它“滴答滴答”跑几步,母亲一把它放回窗台,它就像遭受冷落了似的,脚步停下不动了。
不知道母亲心里想的什么,她过些日子就会拭擦它一次,听听它现在听起来有些刺耳的铃声,那闹人的铃声,是否把她带到年轻的岁月,都不得而知了。母亲故去竟然快两年了,现在,由我来拭擦它上面的灰尘,尽管它亮湛湛的底质并不全是拭擦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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